徐家七代耕耘梨园,祖辈们的做人做事,经过两百年积淀,造就了在语文课堂上独特的徐淳——
徐家后生
北京五中语文教师、人文实验班班主任徐淳
徐淳组织学生在艾青夫人高瑛家举行诗会
徐淳的奶奶生日与梅葆玖先生(右一)合影
徐淳和师傅、北京五中语文特级教师梁捷
照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小男孩打碎了酱油瓶,正在胡同里哭。一个戴瓜皮帽穿黑长衫的老人从旁经过,便把男孩领回了自家。老人洗出一个瓶子,又塞了一毛钱,让男孩重打了一瓶酱油回家。
有关曾祖父徐兰沅的掌故,北京五中的语文教师徐淳从小听奶奶讲过很多,这件家门口发生的小事,像颗钉子,嵌在记忆里。徐淳常想,曾祖父对一个街坊的孩子都有这样的温情,他作为一名老师,会怎么对待自己的学生呢?
走心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正是上课时间,北京五中的一间教室里,突然传出京剧《野猪林》的唱腔。
这是徐淳的一节常态课,讲的是课文《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从梳理情节到分析人物,再比较戏曲与小说塑造人物的差异,课堂上,讲得兴起,徐淳化身戏中的林冲,一段悠扬的唱腔,把课堂一下带入小说苍凉萧索的情境。
“我的汗毛都炸起来了!”前来听课的特级教师李奕说,“这个年轻老师不简单,这节课,学生能记30年。”
白衬衫、九分裤、平底鞋,眼前的徐淳一身利落。还没开口,眼睛里已满是笑意,看上去比36岁的年纪还要年轻许多。就是这个年轻老师,学生们喜欢听他的课,老师们也喜欢听他的课。
谈起课堂上那惊艳的一嗓子,徐淳有些不好意思:“潘光旦先生说过,‘念不如读,读不如说,说不如演’,当时在课上,就是希望把戏曲和小说这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在‘情’上打通,让学生体会人物的情感。”
“语文其实是情感教育。”他说,“现在学生的作文,不是不会用排比句,而是缺乏情感。教师要能唤醒学生内心,把干巴巴的躯壳,变成有灵魂的人。”
当老师之前,徐淳见过爷爷怎么当老师。5岁时,在自家的院子里,梅葆玖先生来跟爷爷徐元珊学戏。香椿树下,一招一式,恍如昨日。
徐家是梨园世家。200多年前,徐家先祖徐小香从苏州随徽班进京。到徐淳这一代,徐家在梨园行里已经传承了七代。
“梨园传承,讲究口传心授。历代名角儿对戏中人物揣摩演绎的劲头分寸,全凭师傅一字一句、一招一式地说给徒弟。”徐淳说,“也许,过去那种师傅带徒弟的教法,在我身上留的痕迹比较重。”
“上徐老师的课,一分钟都不能走神。”学生吴佩琳说,“徐老师的眼神特别厉害,照着你,好像随时能看见你心里在想什么。”
“我上课,一定是全心全意地讲,我也要求学生必须全心全意地听。在这一点上,我是非常苛刻的。”徐淳说。
然而,遇到一个特别好的天气。徐淳又会让学生们放下卷子,走出教室,在操场边围坐一圈,讲讲诗歌。
2013年,北京五中设立了学校历史上第一个人文实验班。徐淳被任命为人文实验班的首任班主任。3年后,这个班的学生,是全校公认最幸福的学生。
高一年级,徐淳给班级设计了大量活动课程。把名家请进学校给学生做讲座;带学生们走出校门,去博物馆、大戏院、去台湾游学……
高二年级,徐淳给每个学生制定个别的读书计划。学校给了特殊政策,学生想看什么书,只要列出书单,徐淳审定后送学校图书馆,图书馆就会按书单采购,直接送进教室。高中3年,人文实验班阅读图书上千册,装满了教室里的三个大书柜。
“相比试卷上的分数,我更在意学生的内心有没有长进。”徐淳说,“人文素养单凭试卷是考不出来的,素养更多地是行为习惯内化于心的结果,需要创设环境慢慢浸润。”
曾经,徐淳带着一整班自己的学生,在3月的春光里,坐进艾青先生的小院,在玉兰花下,听艾青夫人高瑛评诗。而讲到老舍的作品,他的学生不仅能到老舍文学纪念馆当讲解员,还能在教室里听老舍先生的儿子舒乙讲述“老舍与老舍文学”。
“我相信,当学生们坐进诗人的小院,坐到名家们的身边,课本里那些平面的知识会立体起来,长久地活在他们的心里。”徐淳说。
身教
第一次去五中采访出来,徐淳一直把我送到校门口。后来才知,徐淳送客是有规矩的。
通常初次见面,徐淳会送到楼梯口;熟悉一些了,他会送到楼门口;朋友来了,他会送到校门口;要是他的师长来了,他会一直送到胡同口、甚至地铁口。
这个习惯很早就有了。很多年前,徐淳整理家里的老物件。在一张老照片背面,意外发现了曾祖父写下的一段话:“萧老乃吾师叔,又是吾最知心的好友,我们心术信义皆同,语言合意。寻常见面谈心,临行总是不舍,必看走远方归。”
徐淳曾祖父徐兰沅,在徐家七代梨园子弟中成就最高。徐兰沅被业内誉为“胡琴圣手”“梨园第一书家”,先后任谭鑫培和梅兰芳的琴师。其中,徐兰沅与梅兰芳合作长达28年,梅派唱腔大多出自徐兰沅的设计。而照片背后语中的“萧老”,即京剧名丑萧长华。
“必看走远方归”。徐淳说,这6个字,他总觉得看不完。
4岁到12岁,徐淳住在宣武门永光东街3号。这是一处有着30间房的大宅院。在徐淳的记忆里,徐家几十口人一起生活,似乎总有些大人们不说、但每个人都要守的规矩。比如,见了长辈要问好,穿衣服要得体。奶奶已经90岁了,到现在,不收拾好不见人。
“印象里,大人们从不跟我们说要孝顺,但他们每天陪老人说话,给老人准备点心,我们都看在眼里,孝顺于我们便成了一件很自然的事。” 徐淳说,“后来,我当了老师才明白,这种不教而教就是身教。”
徐淳刚到五中工作的时候,师傅是五中的语文特级教师梁捷。整整一年,徐淳提着小板凳听师傅的课,一节不落。他印象最深的一节课,是师傅讲鲁迅的文章《记念刘和珍君》。
那是2004年10月19日,师傅穿了一身格外庄重的衣服。神情肃穆,语气略显沉重。在介绍完文章写作背景后,师傅配乐背诵了整篇文章。那一年,师傅59岁,文章全文大约2300字,徐淳现在还记得师傅精心制作的幻灯片,背景是黑色,首页是一朵鲜红的火鹤。下课时,师傅说,今天是鲁迅先生的忌日。
担任人文实验班班主任后,徐淳请了很多名家到班里给学生做讲座。虽然邀请的过程不免艰辛,但人文实验班的名家讲坛,早已经成了学生的期待。
徐淳说想让学生们看到文章背后活生生的人。他说,很多时候,这些名家身上小小的细节,就会对学生产生很大影响。
学生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采访原院长刘锦云。70多岁的老人,硬要出门把孩子们送到电梯口。见学生们不肯,老人说:“这是曹禺院长传下来的规矩,我也是这么办。”
在艾青先生的小院,30多名学生一时没法全部坐下。高瑛里外张罗,一定要每个学生都坐定了,再一人发一瓶水,才开始诗会。
人文实验班学生吴佩琳回忆:“转眼两年半过去了,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下午,小院里那份静美的雅致与温暖。在盛开的玉兰花下,我们每个人都念了自己创作的诗,我们每个人也都记住了高老的直率和豁达。”
师徒
下雪天,两个学生跑到徐淳的办公室,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笑嘻嘻地看着他。徐淳抬头看了一眼学生,又看了一眼窗外,说:“这节课,你们不想做题,想到外面打雪仗对不对?去吧。”
两个学生点点头,却没动步,还是笑嘻嘻地看着他不说话。徐淳又看了一眼学生,说:“我明白了,这段时间管你们比较严,你们也想打我一顿对不对?你们先去,我穿暖和点,这就下去。”
提起老师,徐淳的学生们更愿意回忆这样的场景。类似的轶事还有,他帮喜欢作家冯骥才的学生联系上了作家的秘书;他认为十七八岁的学生正是爱美的年纪,坚持人文实验班要有班服;他被几个学生在楼道里开了玩笑,于是一路踢着几个捣蛋鬼的屁股下的楼……
徐淳也有跟学生红脸的时候。
2013届学生上高二那年,有一天,下课铃响了,课还没讲完。坐在第一排的一个女生,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这一下激怒了对课堂纪律要求苛刻的徐淳,他立刻就“电闪雷鸣”了,甚至到了晚上,气还没消。可就在当天夜里,班上的语文课代表张澈宇给他发了一条很长的微信。原来,那个神情不耐烦的女生胃不好,食堂总排长队,下课晚了,她去食堂吃不完饭就得赶回来上晚自习。
第二天,徐淳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向这名女生道歉,并对全班保证,以后上课绝不拖堂。
徐淳的曾祖父徐兰沅先后收过近百个徒弟,其中佼佼者是李慕良。梨园旧俗,徒弟拜师要办拜师仪式,要付给师傅学费。李慕良与师傅签下契约,约定学成之后,头3年收入一半归老师。
李慕良学成后,又经师傅推荐,当上了京剧大师马连良的琴师,从此声名鹊起。就在李慕良头一回带着份儿钱回来交师傅的那天,徐兰沅当着徒弟的面,把契约烧掉,叮嘱徒弟,把钱寄回老家孝敬父母。
采访结束的第三天,我收到了一封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发来的电邮。5年前从五中毕业的学生晏点逸,发来了一篇写于美国小镇的实习日记——
“没有公车,没有地铁,没有居民区,有的只是大片的森林。放下行李,我决定步行去公司看看路况。从住的地方到实习的公司只有一条路,那条路两边都是树林,几乎看不到人也看不到车。虽然只是20多分钟的路程,可我却觉得走了一个世纪。黑暗中,我突然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远离亲人,跑到万里之外的这片荒凉之地……就在这时,中学时候我上过的那些语文课在我的心里活过来了,我的老师曾经跟我说过的那么多鼓舞人心的话,从我记忆深处的角落里站起身来,望着我,那眼神热得发烫。”
《中国教育报》2016年10月27日第0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