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张伯苓一手创办的南开中学已经走进第20个年头,他一直心心所念的南开大学也已创办5年,再加上一年前创办的南开女中,看起来,张伯苓的“南开教育集团”发展一切顺利。
然而就在这一年,一名叫宁恩承的南开大学学生却向自己的学校开炮了。
原来,南开引以为傲的从中学到大学的完整教育体系,彼时却带来了出人意料的负面效果。不少学生从南开中学读到南开大学,大学毕业后再回去教中学,稍有不同的,也是到美国“混几年回国教大学,教育严重脱离实际”(宁恩承语),整个南开的教育,也“食洋不化、脱离实际”,全英文授课、教材照搬欧美原版不说,甚至连解剖用的蚯蚓都是从美国进口的。
23岁的商科学生宁恩承对此颇为不满,遂著文《轮回教育》进行辛辣讽刺。他写道:“学问吗?什么叫作学问!救国吗?这样便算救国吗!”文章发表在南开学生会主办的《南大周刊》上,一时轰动无二,宁恩泽也声震全国。
文章引发轩然大波。学生们都很赞成,留美教师们却激愤异常,指责文章污辱师长。双方一度闹得不可开交。这场风波让张伯苓认识到“此种教育既非学生之需要,复不适于中国之国情”。他应时而动,迅速改革。1925年,除了英语课,南开其他课程都采用国语教学;1927年,南开开始自编教材;1928年,他主持制定《南开大学发展方案》,指出中国大学教育的弊端在于半“洋货”化,要办“土货的南开”,即“贴近中国国情”“扎根本土实际”,以更好“知中国,服务中国”。
后人研究张伯苓,多将1928年制定的《南开大学发展方案》认作张伯苓“本土化”教育思想的形成的标志。如果没有这样独立完整的“土货化”的思想体系,张伯苓“教育家”头衔的含金量,或许将打个折扣。而追溯张氏改革之缘由,竟是由学生“犯上”的一篇文章引起,也足见张伯苓的胸怀——顺便一提,1930年张学良改组东北大学,迫切需要管理校务的得力助手。张伯苓推荐给张学良的人选,就是这个“闹事”的宁恩承。而宁恩承果然不负众望,成为东北大学的传奇校长。
这也恰恰是张伯苓对“允公允能”的身体力行。南开初办之时,张伯苓就给南开制定“允公允能,日新月异”的校训,时时教导学生要“不为己用,而应该是为公为国,为人群服务”。
于张伯苓而言,“公德”与“能力”绝非口号,而是需要以身作则。为了让学生不被“五大病”所污染,他明令禁止学生吸烟、赌博等不良行为。他曾见一名学生吸烟过多,连手指都被熏得焦黄,遂出言批评。那名学生却反驳道:“先生你不也抽烟吗?怎么说我呢?”张伯苓一愣,沉思片刻后说:“你的问题提得很好,现在我宣布马上戒烟。”并当即折断了随身携带的烟杆。从此以后,南开在校学生再无犯戒者,张伯苓也果真终身不吸。
有校长至此,学生焉不“允公允能”?1934年,在第十八届华北运动会开幕式上,南开学生当着日本驻津总领事梅津美治郎的面,用黑、白两色小旗组成“勿忘国耻”“收复失地”等字样,引起全场轰动。梅津美治郎当即提出抗议,张伯苓则说:“中国人在自己的国土上进行爱国活动,这是学生们的自由,外国人无权干涉。”事后,他把学生领袖找来,说了三句话:“你们讨厌。”“你们讨厌得好。”“下回还这么讨厌,要更巧妙地讨厌。”抗战胜利后,张伯苓回到天津,南开校友杜建时向他报喜:“平津二市被立案的汉奸之中,没有一个战前南开毕业生。”张伯苓笑答:“这比接受任何勋章都让我高兴。”
世人皆知,中国近代教育史上有独特的“南开现象”。从小学到大学,从男校到女校,南开系列学校办一所火一所,办在哪里就成为哪里的精神高地。论教育理念,哪所学校不重视“公、能”?区别无非在于是否写入校训。论办学经费,南开长期私立,经费全靠张伯苓化缘而来,常常捉襟见肘。西南联大三校复校时,当时教育部分配30亿元复员费,清华北大拿走22亿,全校被日军炸毁的南开只拿到了最少的8亿。但偏偏张伯苓做到了,道理何在?
或许其一句话可为答案:“正人者,必先正己,要教育学生,必先教育自己。”张伯苓身材高大、声音洪亮,南开师生因此给他起一雅号:“巍巍大校长”。这一雅号仅仅赞其仪表非凡吗?显然未必。(高毅哲)
《中国教育报》2016年8月7日第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