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送别杨绛先生
20世纪80年代杨绛和丈夫钱钟书在北京南沙沟家中合影。新华社发
2013年2月3日,在杨绛先生家中,本报记者张学军向杨绛先生介绍《中国教育报》。资料图片
5月25日下午,北京市西城区的南沙沟小区平静如常。稍有不同的是,小区门口聚起了三三两两的记者。
这里是她生前的住所。1977年,她和丈夫搬进南沙沟小区,从此一家人一直居住在这里。小区很普通,有人向出入小区的居民询问她的情况,大多数人表示只知道她住在该小区,但没有过接触。
低调、隐世,几十年来,她和丈夫不愿见“粉丝”、媒体,不愿出席各类会议。从1990年以来,唯一一个因为采访亲自来过这间老房子的记者,还是托了父亲是她老同学的关系。夫妇二人,在喧嚣中觅得一处秘境,把自己的人生安顿于此。
然而并不只是封闭。因为,在这个老小区中,几百户中唯一一家没有封闭阳台、也没有室内装修的寓所,正是夫妇二人的家。
她说,这是“为了坐在屋里能够看到一片蓝天”。
她早就借翻译英国诗人兰德那首著名的诗,写下自己无声的心语:“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如今,她真的走了。她想悄悄地走,然而公众无法假装忽视她的离开。人们对她的怀念,风起云涌。
因为,她是杨绛先生。
“我却要捧杨绛!”
世人怀念杨绛,一是怀念她的才气。
杨绛本名“杨季康”,1911年7月17日出生于北京,3岁时回到故乡江苏无锡。杨家是无锡当地有名的知识分子家庭。杨绛的父亲杨荫杭是维新派,美国大学的法学硕士。父亲对杨绛特别钟爱,因为她极为聪明,且爱好读书学习。
杨绛曾说,她是受父母、师长的影响,由淘气转向好学的。
“爸爸说话入情入理,出口成章,《申报》评论一篇接一篇,浩气冲天,掷地有声。我佩服又好奇,请教秘诀,爸爸说:‘哪有什么秘诀?多读书,读好书罢了。’”“我学他们的样,找父亲藏书来读,果然有趣,从此好读书,读好书入迷。”
杨绛曾对人讲起,一次父亲问她:“阿季,三天不让你看书,你怎么样?”她说:“不好过。”“一星期不让你看呢?”她答:“一星期都白活了。”
杨绛最先入的是东吴大学。彼时,教师给杨绛的评语是“仙童好静”。她中英文俱佳,是班上的“笔杆子”,东吴大学1928年英文级史、1929年中文级史,都由她“操刀”。
后来,杨绛来到清华。正是从那时起,杨绛走上了自己创作的道路。她的第一篇散文《收脚印》和第一篇小说《璐璐,不用愁!》,颇受朱自清青睐,朱自清主动将其推荐至《大公报》上发表。
抗战时期,钱杨夫妇二人困守上海“孤岛”时,钱钟书潜心《围城》的创作,杨绛操持家务之余也没闲着,写了部四幕剧《称心如意》。第二年,《称心如意》在金都大戏院上演时“引来阵阵喝彩声”,一鸣惊人,她所署的笔名“杨绛”也就此叫开。
此后,杨绛又接连创作了喜剧《弄真成假》《游戏人间》和悲剧《风絮》,讽刺幽默,流畅俏皮,颇有英式戏剧的风格。父亲和杨绛的姐妹们一同去看了《弄真成假》,听到全场哄笑,问杨绛:“全是你编的?”她点头,父亲笑说:“憨哉!”
1945年,夏衍看了杨绛的剧作,顿觉耳目一新,说:“你们都捧钱钟书,我却要捧杨绛!”
1958年,47岁的杨绛开始自学西班牙语,打算从原文翻译《堂吉诃德》。译稿历经劫难,被没收、丢弃在废纸堆里,最后九死一生,于1978年4月出版。同年6月,西班牙国王和王后访华,邓小平将杨绛版本的《堂吉诃德》赠与西班牙国王。1986年10月,西班牙国王专门奖给75岁的杨绛一枚“智慧国王阿方索十世十字勋章”,以表彰她的杰出贡献。
然而,如此具有才气的杨绛,却长期主动“躲藏”在钱钟书的背后,甘愿成为钱钟书的“不要钱的老妈子”。
这一场爱情,也成为杨绛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标志。世人或许没读过杨绛所有的书,但一定会知道,她和钱钟书有一场万人艳羡的爱情。
“我是钱钟书生命中的杨绛”
钱杨二人的相遇,已经成为一个广为流传的经典。
杨绛初始就读东吴大学,但那只是她的“备选”。她一心一意要考清华大学,却因当时清华在南方没有女生招生名额,只得转向他处。
然而,清华始终是杨绛心心念念所在。1932年初,东吴大学因学潮停课,21岁的她与朋友一起北上京华。当时大家都已考上北平的燕京大学,本要一起入学,杨绛却临时变卦,去了清华当借读生。
正因为这次“临时变卦”,杨绛才终于和钱钟书相遇。所以,杨绛的母亲也在后来打趣:“阿季的脚下拴着月下老人的红丝呢,所以心心念念只想考清华。”
彼时,钱钟书已是著名的才子,而杨绛也不遑多让,时有流言称:“杨绛进入清华大学时,才貌冠群芳,男生欲求之当偶者70余人,谑者戏称为七十二煞。”
1932年早春,清华大学古月堂门口,他们终于偶遇。
杨绛多次描述这次偶遇。在她的回忆里,钱钟书大褂著身,穿布鞋,戴老式眼镜,面容清癯,文学青年打扮,但目光熠熠,一开口,就能感觉到言语在发光。
双方一见面,便已心生好感。钱钟书澄清:“外界传说我已经订婚,这不是事实,请你不要相信。”杨绛也含羞说明:“坊间传闻追求我的男孩子有孔门弟子‘七十二人’之多,也有人说费孝通是我的男朋友,这也不是事实。”
1935年,两人完婚,牵手走入“围城”。此后,钱钟书著书立说,杨绛则将主要精力放于家庭琐事,甘愿成为“灶下婢”。
一生立于钱钟书身后,她曾这样解释自己的做法:“我了解钱钟书的价值,我愿为他研究著述志业的成功,为充分发挥他的潜力、创造力而牺牲自己。这种爱不是盲目的,是理解,理解愈深,感情愈好。相互理解,才有自觉的相互支持。”
在《围城》序中,钱钟书说:“这本书整整写了两年。两年里忧世伤生,屡想中止。由于杨绛女士不断的督促,替我挡了许多事,省出时间来,得以锱铢积累地写完。照例这本书该献给她。”
1989年,《围城》将要搬上银幕,杨绛为表达主题写了两句话:“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
钱钟书对此评价四个字:“实获我心。”他还用一句话概括他与杨绛的爱情:“绝无仅有地结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
杨绛说过:“我原是父母生命中的女儿,只为我出嫁了,就成了钱钟书生命中的杨绛……我最大的功劳是保住了钱钟书的淘气和那一团痴气。这是钱钟书的最可贵处……”
真正的爱情,不仅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浪漫,更有“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默契与坚守。杨绛对此,心满意足。
“具有初生婴儿的纯真和美丽”
杨绛一生命运多舛,然而她却在人心最温柔的“地基”上,建立了最坚固的人生“大厦”。
爱女和钱钟书两年内相继去世后,杨绛“被动”地开始“活跃”在公众的视野。尽管她几乎进入隐居状态,然而公众对她的兴趣有增无减。而随着越来越多的人了解她,她在时光磨砺中渐渐饱满的人格魅力,受到人们衷心敬仰。
这最早源自父亲对她潜移默化的教育。杨父正是通过行动让她体会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古训的真正意义。
北洋时期,杨荫杭曾任京师高等检察厅厅长,他秉持司法独立,坚持审理交通部总长许世英受贿案,被官官相护的政府罢官。罢官后,杨荫杭还公开发表了长篇《申辩书》,申明自己的合法与司法总长的偏袒之嫌。
虎父无犬“子”。抗战爆发后上海沦陷,杨绛和钱钟书困守上海。他们夫妇与陈西禾、傅雷、宋淇等,同自愿参加“大东亚共荣圈”的作家、文化人泾渭分明,不相往来。
“文化大革命”时,她经历抄家、批斗、羞辱、剃阴阳头……面对种种对精神和身体的折磨,她隐忍。让她去打扫厕所,她就把厕所擦得极其干净,没事的时候,她就坐在马桶上看书。
1977年,全家人终于搬入南沙沟小区,颠沛的日子终于走到尽头,全家尽情享受天伦之乐。20年后,短短两年之内,被杨绛称为“我平生唯一杰作”的爱女钱瑗去世。1998年,钱钟书阖然长逝。丈夫与爱女接连离世,杨绛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
然而,她没有凋零。
90年的岁月,在她体内积蓄起舒缓又蓬勃的力量。
在最后的25年,她如一朵花,缓缓绽放,释放出绵绵花香,让所有关注的人、路过的人,身边的人、远方的人,都忍不住驻足停留,品味,感怀。
“打扫现场,尽我应尽的责任。”她为丈夫坚守、奉献到最后一刻。
钱钟书留下的几麻袋天书般的手稿与中外文笔记,多达7万余页,杨绛整理得井井有条。2003年,3卷《容安馆札记》、178册外文笔记问世;2011年,20卷《钱钟书手稿集·中文笔记》面世。杨绛不仅为钱钟书,更为中国文化保留了至为珍贵的文化遗存。
2003年,她自己的《我们仨》出版问世,写尽了她对丈夫和女儿最深切绵长的怀念。之后,96岁的她又推出散文集《走到人生边上》,探讨人生的价值和灵魂的去向,人们说,她的文字“具有初生婴儿的纯真和美丽”。
如今,她终于归去,成为人们记忆中的杨绛先生。人们有很多不舍,但人们也有很多欣慰。
因为,“我们仨”,终于可以团聚了。(本报北京5月26日电 记者 高毅哲)
《中国教育报》2016年5月27日第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