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陈鹤琴的往事,容易有种时代错乱感。
比如,他痛斥中国幼儿教育的三大病:外国病、花钱病、富贵病,对幼稚园课程照抄照搬日本及欧美国家模式极其反感。他专门著文,提出适合中国国情和幼儿心理、教育原理、社会现状的15条主张。
又如,他对国人对幼儿教育的冷漠与无知痛心疾首,愤然而言:“养蜂有养蜂的方法,养猪有养猪的方法,惟独对于教养孩子,反而不如养猪养牛的重要。”“对于养孩子的方法,事前无准备,事后无研究,孩子的价值,还不如一只羊,或一头猪。”
要知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中国尚处于20世纪20年代。那时候的中国,尽管形式上已进入共和国时代,但封建主义的影响仍表现在社会的方方面面。在这个有着80%文盲的国度,孩子不过是家庭的“附属品”,大人们无知而又专制地看管着他们。对当时的中国人提起现代幼教理念,他们只会如同这个古老国家对未来的命运一样,感到茫然。
作为一名清华毕业的庚子赔款留学生,陈鹤琴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拿下教育硕士学位,在哥大攻读心理学博士期间应邀回国任教,在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教育科任心理学、儿童教育学教授,对幼儿教育有着深刻的认识。身处封建积习浓厚的中国,面对举国上下对幼儿教育的无知,他愤然说出:“父母对小孩子健全人格的形成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大人要蹲下来和孩子说话。”
在他的两本专著《儿童心理之研究》、《家庭教育》中,他对儿童心理特点进行归纳,提出共计101条教导原则。他说:“幼稚期(自生至7岁)是人生最重要的一个时期,什么习惯、言语、技能、思想、态度、情绪都要在此时期打下一个基础,若基础打得不稳固,那健全的人格就不容易形成了。”他主张,家庭教育必须根据儿童生理与心理发展规律才能取得成效;要教育好儿童,首先要学会怎样做父母。
时代的错乱感,既体现在这些话语的深意上。
这位中国儿童心理学、家庭教育和幼儿园的开创者、被誉为中国现代儿童教育之父的先生,倘若活到现在,面对满大街的蒙氏、诺贝尔、小哈佛冠名的幼儿园,面对收费不菲的幼儿双语课程、各类所谓兴趣培训班,面对一些地区的父母们依然采取近乎愚昧的方式养育子女,不知作何感想?
1923年,他在自己住宅的客厅里开办了一所实验幼稚园,自己亲任园长,聘请了2位教师,招收了12名儿童,开展儿童教育实验。他列出三大计划:建筑中国化的幼稚园园舍;改造西洋的玩具使之中国化;创造中国幼稚园的全部活动。这三大计划,如今国内幼儿园又实现几何?
为了寻求幼儿教育的科学化,他以自己的儿子做实验对象,从儿子出生的第一秒钟就开始了详细记录:出生2秒,开始大哭,延续10分钟,转为间歇哭;45分钟后,哭声停止,连续打6次呵欠,入睡;10小时后,撒第一泡尿……这种对儿子的成长发育过程的观察记录持续了808天,他将观察、实验结果分类记载,文字和照片积累了十余本,成为中国最早将观察实验方法运用于研究儿童身心发展规律的人。这种对事业的韧性和雕琢,我们现在是多了还是少了?
我们回顾教育家,往往最感慨的就是,他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求时代的课题,回答时代的召唤,投身时代的实践。正因为他们紧扣“时代”,所以他们的声音,可以成为历史的先声,他们的开拓,可以成为历史的开拓。
然而有时也会让我们羞愧。当先贤们在百年前说过的话,于今依然有着现实意义,我们不能不问自己一句:是他们太超前,还是我们太迟缓?
陈鹤琴去世后,人们在他的墓志铭上刻下他1935年写的一段话:“愿全国儿童从今日起,不论贫富,不论智愚,一律享受相当教育,达到身心两方面最充分的可能发展。”
理想,总归是要实现的吧。(高毅哲)
《中国教育报》2016年4月27日第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