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也有涯 学无止境
——写在任继愈诞辰100周年之际
4月2日,春日里的国家图书馆古籍馆,已有15年历史的“文津讲坛”,在这里第815次开讲。像以往的800多个周末一样,读者从四面八方会聚到临琼楼二层的报告厅,聆听名家高论,享受文化的滋养。只是,最近的七年间,人群中少了那位拄着拐杖的敦厚长者——任继愈。2009年,93岁的任继愈辞世,“文津讲坛”从此失去了它最积极的倡导者、最热心的主讲人、最忠实的听众。
转瞬间,七年过去了,2016年4月15日,任继愈诞辰100周年的日子就要到了。报告厅上方,老人为讲坛题写的匾额依然高悬,趁着讲座的间隙,人们仰望那四个朴实儒雅的大字,仿佛能感受到这位大学问家传承文化的热忱。
任继愈的精神遗产,不只留给了“文津讲坛”,在学术界、图书馆界、出版界,任继愈的遗产一直在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真正的学者
最近,国家重点文化工程“中华传统文化百部经典”编纂启动,任继愈的《老子绎读》被专家学者公认为是最适合公众阅读的《老子》今译本。
从1956年出版的《老子今译》,到后来的《老子新译》《老子全译》,再到2006年的《老子绎读》,50年间,任继愈四译《老子》,每一次都有他新的理解和阐释,每一次也都伴随着他深刻的自我批评。
在《老子绎读》一书的“附录”中,任继愈写道:“1963年出版的《中国哲学史》教科书认为老子是中国第一个唯物主义者;1973年出版的《中国哲学史简编》(是四卷本的缩写本),则认为老子属于唯心主义。主张前说时,没有充分的证据把老子属于唯心主义者的观点驳倒;主张后说时(《简编》的观点),也没有充分的证据把主张老子属于唯物主义者的观点驳倒。好像攻一个坚城,从正面攻,背面攻,都没有攻下来。这就迫使我停下来考虑这个方法对不对,问题出在哪里?我重新检查了关于老子辩论的文章,实际上是检查自己,如果双方的论点都错了,首先是我自己的方法错了。”
“对于中华文化进行唯物史观的研究,可以归结为一句话,就是‘对具体的历史文化问题进行具体的分析,这也许才是唯物史观的核心’。前辈学人,像任继愈在这个问题上进行的反思,对我们很有教益。”在思想史家、西北大学名誉校长张岂之的心中,任继愈是一位真正的杰出的人文学者,言行一致,严以律己,扎扎实实做学问,体现了我国当代人文学者的风范。
任继愈师承汤用彤、贺麟、熊十力等名家,长期在北大哲学系任教,创办了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但在生命的最后30年,他却把学术工作一压再压,投入到古籍文献的整理出版工作之中,有的学者不太理解他的选择。
“任继愈坚信在未来二三十年中国将迎来有史以来又一轮新的文化高潮,我们这一辈人最应该做的是文献整理工作,给后人、给文化发展高峰打基础。”国家图书馆馆长韩永进说,任继愈主持整理的《中华大藏经》、《中华大典》、《国家图书馆藏敦煌遗书》、点校本二十四史和《清史稿》修订等文化工程,总字数超过10亿字。
2009年6月1日,任继愈代表编委会在病床上与中华书局签订了《中华大藏经(汉文部分)·续编·甲部》的出版协议。他嘱咐前去看望的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原所长杜继文,《中华大藏经·续编》的工作一定要“任劳任怨”地做下去,“任劳任怨”这四个字,他重复了几次。此后不久,任继愈就陷入了昏迷。
后辈学人没有辜负他的期许,《中华大藏经》《国家图书馆藏敦煌遗书》出版完成,《中华大典》、点校本二十四史和《清史稿》修订等陆续出版,中华古籍保护计划、民国时期文献保护计划等古籍整理计划正在有序开展,文化的薪火传承未息。
典籍的守护者
1987年5月,任继愈就任北京图书馆(国家图书馆前身)馆长。国家图书馆就此恢复了知名学者担任馆长的传统,任继愈也开启了守护中国传统文化的新程。
任继愈到任不久,国图白石桥新馆落成,但用以存放善本古籍的地下书库还有积水,任继愈亲自与时任办公室主任的黄润华一起下库勘察。
国家图书馆古籍馆副馆长陈红彦保留着一张老照片,那是2004年陈清华藏书入藏国图时,任继愈和同事们的合影。陈红彦说,当年参加交接仪式的同事们都珍藏着这张照片,这已经成为对他们从事古籍采访保护工作的一种激励。
“陈清华是民国两大藏书家之一。2004年夏,国家图书馆得到消息,陈清华之子陈国琅正委托嘉德拍卖公司出售其继承的23种藏书和画轴一种。任先生对这批珍贵藏品给予了热切的期待,但是这批书的转让价,相当于国图几年的古籍购置费。”陈红彦回忆,因为时间紧迫,任继愈亲自给财政部写信,饱含深情地记述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国家经济非常困难的情况下,两次斥巨资从香港购回陈清华旧藏的往事,建议国家调拨经费收购这批古籍,避免珍贵图书的再次流散,为中国文化史再续佳话。
守护文献、整理文献,为的是服务读者、服务社会。国家图书馆常务副馆长陈力记得,在一次全馆员工大会上,任继愈半开玩笑地说,馆里博士论文阅览厅墙上有一副赵朴初的书法“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意思本来很好,但他每次看到,心里总不是滋味,因为它总是让人产生联想,似乎在批评图书馆让读者为了找一本书、一册期刊而上楼下楼求索无门。
这些话任继愈也给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原社长郭又陵讲过。当时,因为大量出版影印古籍,一些学者批评国图出版社没有学术含量,郭又陵心里也没底。任继愈鼓励他,做学问需要求索,但是图书馆的书应该尽可能地开放,不能让读者“上下求索”,国图所有的古籍资源,出版社都可以择机开发和利用。
“只要不折本,就试试吧。”因为任继愈的这句话,国图出版社如今已发展成为国内古籍影印出版的重镇。
可敬的长者
“任先生办公室在三楼,他从来都是爬楼梯,不坐电梯。我这么年轻,当然也要爬楼梯!”馆员张倩竹到馆时,任继愈已去世几年,但有关他的故事,她听过很多。
从2004年到去世前,任继愈先后13次向家乡山东省平原县的图书馆捐赠个人藏书。“先生赠书时间基本固定,每年分春、秋、年底三次。先生做事认真,多替别人着想。每次赠书,都提前打电话或写信联系,确定时间后,便提前将赠书盖章打捆儿,说是为了我们装车方便。至于每本书上的印章盖好后,再用一小块毛头纸敷在上面以免印油模糊。”平原县图书馆馆长迟庆元说,任继愈捐赠的图书总量近7000册,还有期刊2000册,图书馆为此专门成立了特藏室。
在为《平原县志》撰写的序言中,任继愈写道:“平原县地处鲁西北,有河无山,平野开阔,水深土厚,这片宽广无际的土地哺育着平原人民。与自然地理的风貌一样,平原人大多平易坦荡,朴实无华,讷于言辞,笃于实践。做得多,说得少,真理所在,义无反顾。”这是他对家乡的挚爱,也是他的夫子自道吧!
“生也有涯,学无止境”。在北京西郊万安公墓的任继愈墓碑上,镌刻着他的这句座右铭。如今,一代代学人、图书馆人、出版人,前赴后继,继承了他的遗产,延续着他有涯的生命,继绝存真、传本扬学,探求着、实践着、弘扬着传统文化的精神。(记者 杜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