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三年夏,高中刚毕业,县教育局让我到杨树坡村完小临时代课。学校有六位老师,我是唯一的女老师,有一位五十多岁的刘老师,于是学生们就叫我小刘老师。
我的宿舍和办公室是一间土坯碹的窑洞,生火烧煤,睡热炕。
有一天下午我生火,灶火倒烟,憋了满屋子的烟。李万和校长一面指使张存厚老师上窑顶去看看,一面念叨:“这,肯定是二系栓把烟囱给堵上了”。
我刚来日子不长,不知道二系栓是谁。后来,老师们介绍说,二系栓父亲早逝,母亲五十来岁双目失明,还有个哥哥。家里很穷,住在学校后边傍土崖挖的窑洞里。二系栓今年十二三岁,常年不洗手脸,衣服褴褛,夏天光脚丫,冬天穿一双拣来的破布鞋,浑身上下又脏又黑,只有牙是白的,比刚从煤窑里背煤爬出来的煤黑子形象还惨。家里就他哥哥一个人劳动挣工分儿,养活一家三口儿,根本没钱供他上学,于是二系栓成了村里的一个小混混。人小没事可做,到处祸害人就是他的活计。村人们家家户户就象防贼似的防着他,而他唯一的优点就是从不偷窃。
又有一天中午我生火,开始着的好好的,一会儿又倒烟了。我赶紧出院里往窑头上瞭,看见一个破衣褴衫的十来岁小男孩,一溜烟儿地从窑顶上跑走了,我断定这就是二系栓了。于是只好再请张老师上窑顶给把烟囱掏开。
我寻思,这孩子家穷不偷窃,本质不坏。至于干坏事是因为他不上学,没人教养,小孩子淘气、顽皮、不懂事到处祸害人也是玩儿。孩子还小,于是我想接近他,了解他,帮助他。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把洗刷干净的两双旧布鞋,还有一条旧裤子和一件旧的秋衣,包成一个小包,提着去了二系栓家。两间靠崖挖的小窑洞,一孔用废纸糊的小窗户,门是用四五捆高粱杆绑在一起堵着。搬开柴门,门洞很矮我猫着腰进了家,家里光线很暗,地上满是柴草;土炕上坐着一个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瘦小女人,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咳嗽着有点喘。听着有人进来,她忙坐直了身子。
“谁呀?”
“是我,大婶儿,学校的老师,我姓刘。”
“哦,是刘老师啊。看我这家脏哩,不用说坐了,连个下脚的地方也没有。”瘦小的女人说着就张罗下地。
“没事。婶子您别下来。”我扶住了她。
“刘老师你来有事吗?是不是二系栓又害下人了?”瘦小的女人一脸歉疚。
“不是。我是来看看您,顺便有两件旧衣服和两双旧鞋拿过来,您看能不能和孩子凑乎着穿?”我顺手把小布包推在了女人的面前,她伸出双手——看得出很激动——颤颤巍巍摸着布包儿。
“哎呀,让我咋谢哩?好人啊!”说着就摸摸索索要站起来,结果又咳嗽不止。
“婶子,您别动。”我连忙扶她坐下,想给她倒口水,家里连个暖瓶也没有。
“婶子,您这咳嗽多长时间了?胸脯子里边疼吗?”我问。
“记不清多长时间了,胸脯不疼,就是有些儿喘,不好出气。”她边咳嗽边说。
“婶子,吃过什么药没有?”我赶紧给她捶捶后背,咳得稍好些。
“哪有钱吃药啊,人穷命贱,就这样扛着哇。”说着眼角浸出了泪花。
“哦,婶子您别伤心。我走了,改天再来看您。”我伸手给她抹去那两滴眼泪。
“好人,你不用来了,我这家里太脏,全村的人谁也不来。”说着又要起身送我,我忙拦着没让老人家下地。
出来,我去村医疗所买了“安茶硷”和“咳喘平”,顺便去村里代销社买了一个暖水瓶,送去了。此时二系栓正好也在家,穿着我给的旧布鞋,低头看着两脚,在地下来回走。他妈妈听着我又来了,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二系栓,快,快替妈谢谢老师!”孩子脏黑的脸上透着红,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嘴里嗫嚅些什么我没听清。
“不用谢。二系栓,你愿意上学吗?”我直接就问。
“我妈没钱。”二系栓仍然低着头,小声说。
“不用花钱,我教你。”我笑着摸摸二系栓的头。
“没书也没本本和笔。……”二系栓还是低着头说。
“只要你愿意学就行,学习用具我给你准备。”我肯定地说。
“我……”二系栓又兴奋又不好意思,抬起头看着我,傻傻地笑了,笑得很灿烂。我也笑了,拉着他的手,抚摸着他脏兮兮像乱草一样的头发。
“那还行啊?不能让老师破费啊!”二系栓的母亲表现出了极度的不安和感激。
“没关系,婶子,这是我能做的。”此时二系栓完全除去了刚才的腼腆和畏缩,显现出激烈的兴奋和对老师的亲敬。
“那咱们说好了,明天星期一就开始上学。”二系栓使劲点点头,抿着嘴乐。
“那能行吗?人家学校要他吗?还要学费哩。”二系栓母亲怀疑地问。
“能行,婶子您别担心。二系栓不是学生,他是我的弟弟,姐姐教弟弟不要学费。”
“二系栓,还不快给你姐姐磕头!……”二系栓母亲由于强烈的激动,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姐……”二系栓咕咚一下跪倒,眼泪唰一下子涌了出来。我赶紧扶起孩子,抱着他我也哭了,二系栓的母亲也哭了。
“好了,咱们不哭,明天早晨姐来接你去学校。”说完,我摸摸二系栓母亲的手,擦着眼泪就往外走,二系栓站在柴门外哭里带笑,向我招手。
“姐……”
“哎……明天见。”我回头也冲二系栓招招手。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接二系栓,孩子老早就在门外等我了,把他领到我的宿舍,首先给他从头到脚洗干净,然后穿上我修改好的旧衣裤,孩子那叫高兴:“姐。” “哎,二弟好小伙子哦!”我用白连纸给他订的练习本和“书”买了铅笔。(当时5分钱买一张白连纸,4分钱买一支铅笔)用毛笔给他把一年级的语文、算术全抄写好了,递给孩子,孩子感激的一个劲地叫“姐”。
那会儿我教五年级,还兼着全校四个班的音体美课(一三年级、二四年级、五年级、六年级)。没办法我只好把我的特招学生,安排在我的宿舍兼办公室的窑洞里,利用课间时间教他。星期日他也来陪我,他学习,我给他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收拾的干净利落;我还让二系栓把他母亲和哥哥的衣服带来,抽时间我也给洗涮缝补。
二系栓十二三岁,脑子也好,学习的很快成绩也不错,不到一个月就学完了一二年级的课程,接着学三年级的课程。遗憾的是秋后开学,我以正式老师的身份,去朔县师范教干班学习了。
五年后,也就是六八年春,我带着刚满四个月的儿子,又到离杨树坡村二里路的小庄窝村七年制学校教学,担任七年级班主任,教语文、数学。
一天中午放学,一进我住的宿舍外屋门,看见地上放着两箩筐老大的山药(土豆),进到里屋,呀!炕上背坐着一个破衣烂衫的大男人,抱着我的儿子,当时实实在在地把我吓了一大跳。
“姐,你下课了?这娃哭哩,我知道是你的娃娃,就抱起他,嘿嘿,姐,他不哭了,亲哩。”这个大男人笑得满脸是花。
“啊?是你,二弟!”
“嗯,听村里人说你来这村教书了,我没个啥给你的,就拿来几个山药。”
“山药好啊,姐就爱吃山药。”
“嘿嘿嘿……”二系栓还是憨笑的那么真诚。
“二弟,姐给你中午吃面条。”
“姐,你就供应那一点点白面你自己吃,好给娃流奶。”二系栓一眼眼地看着我儿子在笑。
“不用,姐吃啥也流奶。哈哈哈……” 姐弟俩都大笑了。
“妈妈的身体怎样?你哥哥呢?”
“妈的身体还行,自那年吃了你给买的药以后就不再咳嗽了。哥哥还在队里劳动。”
“哥哥娶媳妇了吗?”
“没有。穷,娶不起。”
“哦。后来你念到几年级了?”我一边做饭一边问。
“姐,自你走了以后我就不念了,就你教我那两个多月,我识了可多字,有时候还能给人念信哩。”第一次看见二系栓自得而腼腆的微笑。
饭后,我给修补了一下他那破烂的衣服,硬塞给了他十块钱。我当时的月薪三十四块五毛钱,之后 我还是经常接济他,他也常来看我。
一九七四年夏天我在城里中学教书。突然有一天上午,李万和老师来找我说:“二系栓病了,恐怕不行了。”
“你怎么知道?”我惊诧地问。
“昨天下午在医院门口我看见他哥哥了,说是二系栓病得很重,我进去看了看,他说就想见见你。”
我买了些水果赶紧去医院。一进病房只见他浑身肿胀,不成人样,呼吸困难,说话有气无力。
“姐,我不行了……”眼泪顺着他的两鬓角涌流。
“二弟,你会好的……”抓着手泪眼对泪眼互相说不出话来。我喂他吃了几口苹果,看我哭他心里难受就催我走。“姐,你忙,能见着你我心圆了,你快走吧。……”说完就把眼睛闭上不看我了。
“弟弟你好好养着,姐姐明天再来看你……”二系栓还是依依不舍地拉着我的手久久不肯放开。
第二天的上午,我向老师们众人凑了二百元钱,慌慌忙忙又去看我的二系栓弟弟。在医院的门口碰见他的主治医生。
“刘老师,您是来看二系栓的?”
“是的,他……”
“他,昨天晚上就走了,他哥哥连夜把他带着回村了。”
“二系栓到底是得的啥病?至于这么快就没了呢?”我问。
“由于常年得不到营养,致心脏、肝肾严重衰竭,没有及时救治,抗得时间太长了,等送来医院就已经晚了。”听完医生的学说,我慢慢地靠着医院的大门柱,静静地站了好一阵子,任眼泪顺着脸颊流淌……。
从此,我这个可怜的義弟二系栓,就永远地走了……他仅仅活了二十四岁。(作者 :秋枫)
作 者 简 介
秋枫,本名刘玉娥。1942年出生,朔州人,平鲁区电大工作站退休教师。喜欢读书是生活习惯,荣获《朔州市2018年度最美读书人》嘉誉。更喜欢文字,退休后有多篇诗歌、散文、小说等在《朔风》、《朔州日报》文化生活副刊、《朔州晚报》文学副刊、《大同老年》、《马邑文学》、《平鲁文艺》以及网络平台《朔州作家》《1度?初心》等发表。2019年出版长篇小说《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