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那年,我曾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的演讲比赛,还记得当时我演讲的题目是《十三岁的遐想》。
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我必须承认,我们这一代人,大多是通过书籍和艺术来体验人生的。经过了各种文艺作品的渲染,“十三岁”变得神秘而又忧伤,让我在还未经历时,便有了各种各样的“遐想”,那些从《少年文艺》《儿童文学》里感受到的朦胧的青春、渴望、叛逆与迷惘,仿佛也提前到来了。
作为颇富文艺青年潜质的女孩,十三岁,让我有了隐隐的激动、莫名的感伤、还有一些不安和焦虑,这似乎是一道门槛,跨过去,意味着脱胎换骨,长大成人。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但十三岁,不仅仅属于歌与诗,对于一个叫秀雅的韩国女孩来说,十三岁,还意味着生命中的隐痛与秘密。在电影《十三岁秀雅》(韩国,2007)中,一个小女孩懵懂的渴望、纤细的内心以及深埋在记忆里的痛楚,皆通过日常的生活之流缓缓地呈现了出来。
“一,二,三,四……”总是默念着数字走路的女孩秀雅,和当年十三岁的我一样,也有着许多的“遐想”。只是忙于生计、艰难经营小餐馆的单亲妈妈无暇关注秀雅的心思,而妈妈那琐琐碎碎的唠叨,也让秀雅越来越不愿意敞开自己的小小心门,真真是:万千心事,说与谁听?
好在秀雅有一个隐秘的寄托:歌手尹雪英和她凄美动人的歌声——就像十三岁时的我迷恋琼瑶、三毛,十三岁的外甥女喜欢“飞轮海”,而如今同学家十三岁的女儿对“抖森”“霉霉”的恋情如数家珍……但在秀雅那里,尹雪英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偶像,秀雅认定,她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看到这里,相信我们在哑然失笑的同时,也都会在心底漫溯起那段恣意张扬又茫然无绪的时光,没有哪个十三岁的少男少女,不会在一次次与父母激烈抵牾之后独自痛苦地追问:我真的是他们亲生的吗?
在这场以青春之名发动的战役中,成人世界宿命般地成了叛逆者们的敌手。不久前热播的电视剧《小别离》中,父母对孩子学业成绩的担忧、对少男少女早恋的恐慌,让亲子关系疑虑重重,让成长的岁月里充满了挣扎与隐痛。“上不了重点高中,就上不了重点大学;上不了重点大学,就找不到好工作;找不到好工作,你这一辈子就完了!”——从朵朵妈那一番逻辑极其简单的滑坡下坠理论中,不难感受到成人世界强大的控制欲和他们自身的恐慌与失重,这些也曾青春也曾年少过的成年人,已经忘记了那些眼泪欢笑交织的青涩岁月,或者说,他们已经无力回眸与审视自己的生活,在“别人们”的价值观的捆绑下,通过规范和设计下一代的人生,他们似乎才能确证自身的存在与价值。
但秀雅的幻想其实还联结着另一重隐痛,那就是她早逝的父亲。
曾以抒情短片备受瞩目的本片导演金熙正,有着多年的海外生活经历,身在异域的他时常想起已故的父亲,突然有一天他想:“对于成年人的我来说一时也很难接受亲人的离去,那么如果是小孩子的话会怎样呢?尤其是最彷徨复杂的十三岁时,如果还是个少女的话会怎样克服这样的别离呢?”
在为生计所困身心疲惫的母亲和那个已经逝去而又极具浪漫气质的父亲之间,秀雅内心的天平很难不倾斜,她一遍遍捧读父亲的日记,在文字与追忆中为自己完满着一个理想父亲的形象,对一个十三岁女孩来说,这一场别离,来得有些残酷,她本能地要拒绝要逃避。
《十三岁秀雅》正是在平淡的生活流中触摸到青春期的“涉世之痛”。伊萨克·赛奎拉(Issac Sequeira)在《现代美国小说中的涉世主题》中曾这样写道:“涉世是一种存在的危机或者生命中一系列的遭遇,差不多经常是令人痛苦的,伴随着处于青春期的主人公获取关于他自身、关于罪恶的本性或者关于世界的有价值的知识的经历。那种知识伴随着一种丧失天真感和疏离感,而且如果那知识从根本上具有某些永久效应,那么这将必然导致性格和行为的变化;因为如果知识不能改变个人的思想和行为的话,就不会有学习——一种知识的获得本身了。差不多每一次变化都导向与成人世界的适应性整合。”
但人生注定要经历一次次别离,才有新的启程、新的领悟。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就像《小别离》中的一家人在一番山重水复之后,最终又聆听到内心真实的声音,体会到相濡以沫的温暖,经历了青春风雨和阵痛的秀雅也终于重新发现亲情的可贵和身边的美好,在母亲曼妙的歌声中,她的梦想巴士再次发动,春日的田野林间,秀雅仿佛又看到了父亲……
再见,爸爸。这一次,目送着父亲的身影渐行渐远,秀雅悄声道别。
别离难免让人伤怀,但别离,也意味着长大成人。(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副教授,文学博士,艺术学博士后。目前主要从事语言教育、艺术教育研究。)
《中国教育报》2016年11月11日第4版